丹 丘 诗 话



芥川丹丘著


  【解题】

  芥本姓芥川,自修为芥焕,字彦章,号丹丘,又号养轩。京师人。学于宇野鼎。著有《蔷薇馆集》《诗家本草》。

  此书分为[诗法谱][诗体品][诗评断]三门,抄录古今诸家诗话加以自家论断,又于[诗体品]中并记唐人同题诗,并于句法篇中作以评判。

宽延辛未正月,平安书肆唐本屋吉左卫门刻

丹丘诗话序

  葛天八阕,遐哉邈乎,掺尾叩角,声音安寄。吟咏性情,与鸟迹俱矣。盖感物吟志,辞达而已。方是时也,上无所述,下亡所做,林籁结响,泉石激韵,婉转附物,直而不野,亦天地自然文尔。夫《卿云》《南风》,圣情所发,厥美固宜。《康衢》《击壤》,一何浑雅。诗者天地元声,诚非虚论。虽然运数互移,情变应之,三代之温厚,汉、魏之高华,六朝之丽缛,三唐之整秀,咸臻厥美。此盖元声之秀发也。夫天地之大,莫不有焉。腐宋胡元,亦气运之偏至,皆不外于元声也。明监于百代,郁郁得中,剪革所创,二代为之忠臣。宋致工于作,所以乖也;明用工于述,所以与唐并盛也。夫述有教、有物、有则,唐来才英其论备矣,而志尚如面,义亦偏至。此彦章斯篇所以作也。乃仍前修之论,覈白歧路,归诸当行,如其善学于鳞者,不肖于鳞;即于鳞,能不为献吉者,廼能为献吉者。惟彼论尔,此乃教之,微独教之,赤足以砭夫佻他以为己力,探囊揭箧不以为耻者也。余不甚好诗,而吾眼中有诗。不敢不任识诗,故和彦章之论,以题其首云尔。

  延享乙丑夏六月 西播 冈白驹

丹丘诗话诗话小引

  夫唐体斯兴,声律始宏,明制续启,制作大备。譬犹少康中兴,克配上帝,周公践祚,全作礼乐焉。若夫商摧前藻,垂范后昆,则自非蓄绝世之识,蕴旷古之材者,恶能辨白泗洫,剖析朱紫哉?以吾观之,仪卿、祯卿,首辟众妙之门。元美、元瑞,续演大雅之风。精义透金石,高趣薄云天,尚何所加拟议哉?顾余结发业诗,从事有年,仰诵俯思,有得辄书,积书为卷,以资蒙士。虽不足取高前式,庶亦无差品骘云尔。

宽保癸亥五月 平安 芥焕彦章

丹丘诗话 卷上

【诗法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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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灵

  徐祯卿曰:“因情以发气,因气以成声,因声而绘词,因词而定韵。此诗之源也。夫情者,非性灵所发乎?”袁中郎曰:“人心自有唐。”锺伯敬曰:“真诗者,古人精神所为也,与吾所表出有何差别,毫厘千里,正在阿堵间矣。”吾邦物茂卿先生曰:“袁、锺二子,极口诋毁王、李。今披其什,袁宋锺元,绝无他调。其借口唐者,唯为黠计。”以吾言之,无乃以人废言乎?假使李于鳞、王元美辈言之,则先生奉戴以为律令,犹指诸掌尔。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学者当默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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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声

  皇甫子循曰:“诗苟音律欠谐,终非妙境,故无取拗体。”此最正论。声律严密,莫如济南焉,其《选唐诗序》曰:“七言律,诸家所难。子美篇什虽多,愦焉自放矣。”盖讥其多拗体也。北地学少陵多变律,初学不可楷则矣。

二废

  释皎然曰:“虽欲废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虽欲废言尚意,而典丽不得遗。”余谓巧要清雅精练,忌琐细微密;言要典丽雅重,忌奇僻卑俗。

二慨

  严仪卿曰:“诗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沈著痛快。”

二端

  陈绎曾曰:“情之感十二,曰:喜、怒、哀、惧、爱、欲、恶、忧、羞、惜、思、乐。喜寓物而见,怒欲始张而终平,哀极之而后反,惧在义理中,爱在言外,欲改歆动而归于正,恶欲忠厚,忧瞀而有处置,羞不敢尽言,惜著于深爱,思真切则有分数,乐因物而见。”

  又曰:“景之类十二,曰:时候、天文、地理、宫室、人物、鬼神、鸟兽、草木、器物、饮馔、音乐、艺文。景之真四:曰适、炼、扶、生。适者,适然意会,就写真景锻炼之;炼者,景少之处,就取其景锻炼之;扶者,枯寂之处,扶取真景锻炼之;生者,幽独之处,别生真景锻炼之。”

  余谓:情之才八,曰:亲、疏、厚、薄、缓、急、宽、猛也。亲者要正,疎者要直,厚者要真,薄者要节,缓[1]者要敏,急者要思,宽者要疾,猛者要和。景之品十,曰:即、旧、虚、实、前、后、远、近、大、小也。即景模真,旧景模怀,虚景模奇,实景模正,前景模想,后景模思,远景模濶,近景模鲜,大景模雄,小景模敞。若夫哲匠宗工,不必拘拘,或情多于景,或景繁于情。周伯弼分情、景为二途,立四实四虚等法,杜撰莫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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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

声律 物色 意格

  白乐天曰:“诗有三体:有窍,有骨,有髓。以声律为窍,以物色为骨,以意格为髓。”余谓:窍宜充忌窕,骨宜壮忌痿,髓宜润忌枯。

三停

  陈绎曾曰:“起制:古诗混沦包括,意整语圆;律诗声起语圆。中制:古诗反覆变化,意真语畅;律诗颔响亮,警峭拔。结制:古诗含蓄不尽,意重语重;律诗声稳语健。”

三节

  严仪卿曰:“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三体

  王元美曰:“歌行有三难:起调一也,转节二也,收结三也。唯收为尤难。如作平调舒徐绵丽者,结须为雅词,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叹意;奔腾汹涌,驱突而来者,须一截使住,勿留有余;中作奇语,峻夺人魄者,须令上下脉相顾,一起一伏,一顿一挫,有力无迹,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余谓弇州印可吾不欲受之,所愿惟北地衣鉢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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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体

  范德机曰:“起承转合四字,施之绝句则可,施之于律则未尽然。如《游何将军十首》,第一首是起,第十首是合,中间八首,是反覆赋其山林之盛,易而置之便不可。后五诗亦然。前后《出塞》之类,则无不然矣。有一题而二首,则前者不可置后。盖起句在前者,而合句在后首故也。何独第二联为承,第三联为转耶?泥此,则非律诗之法度矣。”余谓此说肖矣,而尚未也。范偏说篇法,却遗章法。夫诗有起结,犹人具头足矣。《何氏山林十首》,各具起结,但其连篇次序,秩然不可紊之尔,岂如范所说乎?学者思诸。

四深

体势 作用 声对 义类

  释皎然曰:“气象氛氲,深于体势。意度槃薄,深于作用。用律不对,深于声对。用事不直,深于义类。”余谓:“气之沛也易失检,意之放也易差运,律之用也易忘粘,事之会也易误类。”

四格

  谢茂秦曰:诗有四格。太白《赠汪伦》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此兴也。陆龟蒙《咏白莲》曰:‘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此趣也。王建《宫词》曰:‘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此意也。李涉《上于襄阳》曰:‘下马独来寻故事,逢人惟说岘山碑。’此理也。悟者得之,庸心以求或失之。余谓:此最上乘法语,而不必执著。四诗或可以为兴趣,或可以为意理,解之而后,可与言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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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俗

俗体 俗意 俗句 俗字 俗韵

  严仪卿曰:“学诗,先除五俗。”

五法

  严仪卿曰:“诗有五法: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余谓:“体制要正,格力要高,气象要宏,兴趣要新,音节要响。”

五忌

  白乐天曰:“格弱则诗不老,字俗则诗不清,才浮则诗不雅,意短则诗不深,意杂则诗不致。”

五故事

正用 反用 借用 暗用 活用

  陈绎曾曰:“正用的切本题,必然当用。反用用其事,而反其意。借用本不切题,借用一端。暗用用其语而隐其名。活用本非故事,因言及之。此乃用事之妙。”

  王敬美曰:“善使故事者,弗为故事所使。如禅家云:‘转法华,弗为法华转。’使事之妙,在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可意悟不可言传,可力学得不可仓卒得也。”

  严仪卿曰:“不必多使事。”谢茂秦[2]曰:“用事多则流于议论。”余谓:诗家用事,譬之名将用兵焉。韩信谓汉高帝曰:“陛下不过将十万,臣多多益辨。”少陵、济南,正足配之,不可企及耳。

五声变

  陈绎曾曰:“声变,两句不得相并,两联不得相似。起宜重浊,承宜平稳,中宜铿锵,结宜轻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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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设事

梦寐 古人 神示 仙灵 鸟兽 草木

  陈绎曾曰:“言梦必依玄,言古必依实,言神必依疑,言仙必依想,托动物必依才,托植物必依类。”余谓:设事之方,有雅有俗,有正有奇,有虚有实。能者陈平出六奇也,拙者愚刺使奉六条也。

六煆思

  陈绎曾曰:“详,八面中间,推寻欲尽。要,痛艾刻取,撮出至要。博,博览群书,悉归部分。精,含精咀华,嗽取芳润。真,提要炼真,天然秀出。雅,嗽芳尔雅,加以润色。余谓:思,欲详不欲碎,欲要不欲简,欲博不欲杂,欲精不欲粗,欲真不欲假,欲雅不欲俗。

六要

铺敍 波澜 用意 琢句 使字 下字

  杨仲弘曰:“诗要铺敍正,波澜濶,用意深,琢句雅,使字当,下字响。”

六义

  又曰:诗有六义:曰雄浑,曰悲壮,曰平淡,曰苍古,曰沈著痛快,曰优游不迫。”余谓:“六义,三百之体,此当称品或调乃可。夫学雄浑者失在粗豪,学悲壮者失在切肃,学平淡者失在乾枯,学苍古者失在索莫,学沈著痛快者失在流逸,学优游不迫者失在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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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德

  释皎然曰:“诗有七德:一识理,二高古,三典丽,四风流,五精神,六质干,七体裁。”余谓:识理贵不闇,高古贵不僻,典丽贵不浮,风流贵不乖,精神贵不露,质干贵不弱,体裁贵不邪。

七戒

  杨仲弘曰:“诗有七戒:曰差错不贯串,曰直置不宛转,曰妄诞不切实,曰绮靡不典重,曰蹈袭不识使,曰秽浊不清新,曰砌合不纯粹。”

七体

五言古诗

  十九首 曹子建 潘岳 陆机 颜延年 谢灵运

七言古

  古乐府 李白 杜甫

五言律

  杜甫 王维 孟浩然

排律

杜甫

七言律诗

杜甫 王维 李颀

五言绝句

李白 王维

七言绝旬

李白 王昌龄

  陈绎曾曰:“十九首,景真情真,事真意真,澄至清,发至精。曹子健,002 削精洁,自然沈健。潘岳质胜于文;陆机才思有余;颜延年辞气重厚;谢灵运构思险怪,而造语精圆;李太白风度气魄高出尘表,善播弄造化,与鬼神竞奔,变化极妙;杜子美体制格式自成一家;王摩诘意思从容,乃有古意;孟浩然冲淡中有壮逸之气;李颀以古意变齐梁;王昌龄齐梁余风。”余谓:陈氏《诗谱》,历举众家,鉴裁猥杂,不足取焉,今尽沙汰之,标出七体、十三家矣。初学宜模范此数家,乃无旁径邪路之惑矣。谓之济南绪论,则非知吾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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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养气

  陈绎曾曰:“朝廷宗庙宜肃,山河军旅宜壮,山林神仙宜清,欢娱通达宜和,幽险豪杰宜奇,宫苑佳丽宜丽,览古搜玄宜古,登临志士宜远。”

八妙

  徐昌榖曰:“朦胧萌折,情之来也。汪洋曼衍,情之沛也。连翩络属,情之一也。驰轶步骤,气之达也。简练揣摩。思之约也。颉颃[3]叠贯,韵[4]之齐也,混沌贞粹,质之检也。明隽清圆,词之藻也。”

王敬美曰:“每一题到,茫然思不相属,几谓无措。沈思久之,如瓴水去窒,乱丝抽绪,种种纵横坌集。却于此时要下剪裁手段,宁割爱,勿贪多。又如数万健儿,人各自为一营,非得大将军方略,不能整顿摄服使一军无譁,若尔朱荣处贴葛荣百万众。求之诗家,谁当为比?”

  余谓:“求之诗家,则曹子建、李太白、王元美足配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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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品

  严仪卿曰:“诗有九品: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

九准

立意 镰句 琢对 写景 写意 书事 用事 下字 押韵

  杨仲弘曰:“立意,要高古浑厚有气概,忌卑弱浅陋。炼句,要雄伟清健有金石声。琢对,要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忌俗野。写景,要细密清淡,忌庸腐雕巧。写意,要景中含意,意中带景,议论发明,运思清浅。书事,如大而国事,小而家事,心事。用事,要因彼证此,不可著迹,虽小事亦当活用。下字,要精思,宜的当,如老杜‘飞星过水白,落月动簷虚。’炼中间一字;‘地坼江帆隐,天晴木叶闻。’炼末后一字,押韵要稳健,则一句有精神,如柱础欲其坚牢也。”余谓:杨下字之说,此古来字眼之说也。胡元瑞驳之曰:“砚之有眼,砚之病;诗之有眼,诗之病”是也,然尚未也。杜公“飞星”之联,非用意“过”“动”二字,乃炼“白”“虚”二字;“地”“‘坼”之联,非研精“隐”“闻”二字,乃炼“坼”“晴”二字。此古人未说破处,大概下奇字易,下平字难。盛唐诸家于是选矣,不知者见,以为平易澹泊,知者以为八珍九醖。微矣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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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病

  体制散乱 七情相干 无情无主 非时失地 用事差说

  意思邪僻 音率律乱 字俗语繁 字腐语碎 言讥心刻

十悟

  徐廷卿曰:“或约旨以植义,或宏文以叙心。或缓发如朱弦,或急张如跃枯。或始迅以中留,或既优而後促。或慷慨以任壮,或悲凄以引泣。或因拙而得工,或发奇而似易。”

  右诗法十条,举列前贤之言,间附鄙意,亦以一隅示三隅耳。善读者玩索有获,则于诗道思过半矣。

丹丘诗话 卷中

【诗体品】

五律二首

临洞庭 孟浩然 杜子美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孟)

  刘会孟曰:“起得浑浑称题。”谭元春曰:“多少厚。”刘曰:“‘八月’,补题不足。”余按:“平”字最妙。“涵虚”,状湖之清旷;“混太清”,与天相连也。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杜)

  唐仲言曰:“言洞庭之水昔尝闻之矣,今登岳阳楼始见其广。”余按:二起句,孟为优,杜对起,颇觉率易。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孟)

  刘曰:“‘蒸’‘撼’自然,不是下字,而气槩横绝,朴不可易。余按:“蒸云梦”“撼岳阳”,极言其壮。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杜)

  蒋一夔曰:“‘吴楚’二语移不去,‘坼’与‘浮’,句中眼也。”顾震曰:“地裂开曰‘坼’,吴与楚相接,言此湖在吴之南,楚之东,极言洞庭连亘之广也。《水经注》:‘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故日夜之间无时不与天地相浮荡,乾坤似反为其所浸者然。”余按:二联真正敌手,难以优劣。以余言之,杜为优。董斯张曰:“叶敬君《书肆说铃》曰:‘岳阳楼诗,若无吴楚东南坼一句,则乾坤日夜浮疑于咏海矣。不如孟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得洞庭真景也。’按:郦善长《水经注》云:‘洞庭湖广五百里,日月若出没其中。少陵实本此意,不读郦生书,不知杜句之妙也。或疑洞庭楚地,何得以吴系之?’按:盛弘之《荆州记》:‘君山在洞庭湖中,上有道通吴之包山,故得名耳。’阴铿《青草湖》诗:‘穴去茅山近,江连巫峡长。’吴楚东南,自是洞庭本色,确不可易。又,王子年《拾遗记》云:‘洞庭山浮于水上,楚怀王时举秀才,赋诗于水湄,故云。’潇湘洞庭之乐,一‘浮’字,少陵亦不肯泛用如此。”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孟)

  刘曰:“‘端居’,感兴深厚。”唐仲言曰:“欲济而无舟楫,以兴欲仕而无其才,是以端居而愧此明时也。”余按:三联因所临而兴感,言怀才不售,如济川无舟楫,而有负圣君也。唐解甚谬。锺伯敬曰:“二语有用世之思。”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杜)

  唐曰:“亲朋无一字相问,惟孤舟为家也。”蒋云:“有孤舟,言无家也。”顾曰:“亲朋既无字,而老病中尚赖有孤舟可以浮泛登眺,差足自慰。”余按:三联,巧力相等。孟趣胜法,杜法胜趣,孟为优然。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孟)

  刘曰:“末语,言有尽而意无穷。”唐曰:“见钓者之得鱼,不无欣慕意,然结网未遑,则亦徒然兴羡耳。”锺云:“孟诗,人知其雄大,不知其温厚。”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

  唐曰:“吐蕃内侵,戎马在北,故凭轩之际,伤己哀时,不觉涕泗流。”余按:二结各擅其美。杜忧感宏放,孟涵蓄深远。杜气胜韵,孟韵胜气。要之杜为优然。方万里曰:“予登岳阳楼,左序球门壁间大书孟诗,右书杜诗,后人不敢复题也。刘长卿云:‘叠浪浮元气,中流没大阳。’世不甚传,其余可知矣。”

七言律四首

早朝大明宫 王维 岑参 贾至 杜甫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王)

  唐曰:“言天子将早朝,故未旦而鸡人传漏箭,尚衣进御服也。”余按:五更春气尚寒,故进裘御寒也。

  鸡呜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岑)

  唐曰:“言趋朝而鸡始唱,故曙光犹寒,既而闻莺声,则知春色将暮矣。”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贾)

  唐曰:“言秉烛趋朝,而御道更远,禁城春色,昧晦未辨也。”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杜)

  顾曰:“昧爽之初,天子视朝,而禁内春色烂熳,其桃盛开,若含醉也。”黄维章曰:“早朝诗,合看贾王岑诗,方知老杜作法之高,匠心之苦。题是早朝,贾王岑俱实说早字,杜曰‘五夜漏声催晓箭’,从夜言早,先一步说,催字尤写出臣子夜坐待旦心事。次句,贾岑俱板填春色,杜曰:九重春色醉仙桃,谓日将升,而东方红气现也,模写色中之况,深一层说。”余按:四起,各专其美,以余论之,王韵度深厚,为第一;岑对起富丽,为第二;贾气象高华,为第三;杜格调雄浑,为第四。

  九天闾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王)

  唐曰:“宫门开,群臣入,拜舞之礼正毕也。”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岑)

  唐曰:“钟鸣而宫门辟,仗出而朝班齐也。”

  千条弱柳垂青锁,百啭流莺远建章。 (贾)

  唐曰:“及至宫,天始明,则柳垂莺啭,灿然可观。”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杜)[5]

  顾震曰:“旌旗所画龙蛇,当春暖旌旗飞而龙蛇亦若起蛰者,殿屋最高,风稍壮,则燕雀不免抢地矣。因风微,得高飞至殿屋也。”黄曰:“初联俱拈大明宫,王岑俱实说宫中,杜曰‘宫殿风徽燕崔高’,以宫外景物扩一步说,贾句亦属宫外景物,然语真而味有尽,不如微高二字之曲折。”余按:初联,王岑雄浑富丽,争胜毫厘。以余言之,王气韵胜岑一等,故王为第一,岑为第二。贾说景富丽为第三。杜骨力雄健为第四。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衰龙浮。 (王)

  唐曰:“拜舞之礼毕,而始见日出香浮也。”余按:“才”“欲”二字,模写极妙;“临”“傍”“动”“浮”,锻炼无痕。

  花迎韧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 (岑)

  唐曰:“花柳芬菲,星沈露滴,早朝之景丽矣。”余按:“迎”“拂”“落”“乾”,工致自然。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贾)

  唐曰:“百僚就列,韧佩趋锵,御炉香浮,衣冠芬馥也。”余按:“随”“惹”二字,锻炼出来。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杜)

  邵梦弼曰:“香烟满袖,即贾诗‘衣冠身惹御炉香’者,谓居近侍也。挥毫珠玉。才敏而诗工也。黄曰:联内同拈朝意,贾则‘剑佩声随玉墀步’,王则‘万国衣冠拜冕旒’,岑则‘玉阶仙仗拥千官’,俱实写朝字,杜但以‘朝罢’二字点缀,人详我略。至于同用炉烟香气,贾王俱说殿内烟况,杜曰:‘朝罢香烟携满袖’,从出殿退一步说,衣冠衮龙不如满袖之奇,为惹为浮不如携归之奇也。”余按:次联,王、岑高华精致,斤两相同,王韵度胜岑,故王为第一,岑为第二,贾富丽巧密为第三,杜气骨苍老为第四。

  朝罢须裁五色诏,声归向凤池头。 (王)

  唐曰:“朝将罢矣,舍人掌丝纶,故美其退居中书以草诏也。

  独有凤皇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岑)

  唐曰:“能赋朝景者,其惟凤池之舍人乎。舍入之诗,真阳春寡和者也。”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贾)

  唐曰:“我与诸公沐恩波于凤池深矣,可不夙夜兢兢[6]奉文墨以侍天子乎。”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杜)

  顾曰:“因贾诗有‘凤池’二字,遂云‘池上于今有凤毛’,盖世掌丝纶,惟贾氏为然。”黄曰:“结句同用凤池故事,贾王岑俱系实用全用,杜曰:‘池上于今有凤毛’,以凤池入超宗之凤毛,折用翻用,无复用事之迹。同用日动,同用旌旗,奇平浅深判然相隔矣。”余按:四结俱妙,王以珮声点缀朝归,余情不尽,故王为第一,贾结趣典重为第二,岑结韵蕴藉为第三,杜用事无痕为第四。顾华玉曰:“右丞早朝,真与老杜颉颃,后岑参及之,他皆不及。盖气象闳大,音律雄浑,句法典重,用宇新清,无所不备故也。或犹未全美,以用衣服字太多耳。”田子艺曰:“诸公唱和,岑诗当为首。  惜‘寒’‘阑’‘乾’‘鸡’四字[7]不佳耳。顾华玉曰:“贾诗只是好结。音律雄浑,中联参差,不及王岑远甚。”黄维章曰:“贾王岑三首,意与句皆顺流而下,虽三首皆佳,未免雷同。惟杜变幻之极,苦心妙法,不得草草看过。”唐仲言曰:“岑王矫矫不相下,舍人则雁行,少陵当退舍。盖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当以一诗议优劣也。施愚山曰:“早朝诗惟杜甫无法,既题早朝,则鸡鸣晓钟,衣冠闾阖,律法如是矣。王维歉于岑参者,岑解以花迎柳拂阳春一曲,补舍人原唱‘春色’二字,则王稍减耳。杜即不然,王母仙桃非朝事也,堂成而燕雀贺,非朝事境也,五夜便日暖耶?舛也,旦日暖非早时也,若夫旌旗之动,宫殿之高,未尝朝者也,曰朝罢乱也,诗成于早朝半,四句乏主客,此杜之无法也。”余谓:诸说中,唐仲言为至矣。黄偏主杜好而不知其恶者也,施偏排杜恶而不知其美者也,余所不取矣。今定王为首,诸家或有左袒岑者,此眩其巧丽耳,格调韵度,终当让王一等也。若夫讥王多用衣服字,则痴人说梦,非知诗者也。

 五绝四首

鹿柴 王维 裴迪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刘曰:“无言而有画意” 李宾之曰:“淡而浓,近而远。”唐曰:“不见人,幽矣。闻人语,则非寂灭也。景照青苔,冷淡自在。”锺曰:“复照妙甚。”

  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不知深林事,但有麏麚迹。

  刘曰:“亦自闲悠。右丞便不涉鹿字。”唐曰:“见山之时,未尝有伴,谁复知松间事乎?所可观者,独麏麚迹耳。”余按:裴不为不佳。王以韵胜,有声有色,超超玄著。

 竹里馆 王维 裴迪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刘曰:“幽迥之思。”唐曰:“林间之趣,人不易知,明月相照,似若会意。”

  来过竹里馆,日与道相亲。出入惟山鸟,幽深无世人。

  余按:裴此首浅俗不堪并论。右丞辋川诸诗,首首素净,超凡入玄,惜裴非对手,著著辙负,假使孟襄阳与之对陈,则未知鹿死谁手也。

七绝六首

西宫春怨 王昌龄

长门怨 李白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朱帘春恨长。 (王)

  刘曰:“情景两绝。”唐曰:“夜静花香,景极佳矣。吾其卷帘待月乎?春恨方长,弗能卷也。”

  斜抱云和深见月,胧胧树色隐昭阳。

  唐曰:“抱琴而出中庭,则见月矣。乘月而望昭阳,乃为树色所隐。思一见而不可得,其怨恨何如耶?帘既不卷,色从傍出,故云斜。宫殿阴沈,月不易覩,故云深。此见古人用字不苟处。”余按:斜抱云和,横琴于膝也。卷帘坐望月,故云深见,字法工密。唐牵强为说,可笑。

  天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 (李)

  蒋士赟曰:“诗注:燐,萤火也。笺曰:此物家无人则然,诗人下字必有来处。”余按:精工减王。

  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刘云:“无限情思。”余按:深婉胜王。胡元瑞曰:“太白四句,意尽语中。江宁四句,意在言外。然二诗各有至处,不可执泥一端。”余按:一诗争胜毫厘,以余言之,前半篇李不如王,后半篇王不如李。要之鲁卫之政已。李于鳞《唐诗选》收江宁,遗太白,可谓偏矣。不偏不党,于诗学其庶乎哉。

游洞庭 李白 贾至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唐曰:“逐臣相遇,故篇有恋主意。洞庭西望者,怀京师也。楚江分者,山川间之也。如是安所布其衷悃乎?吾其吊湘君而愬之尔,然水光接天,秋色无际,吊之无从,终饮恨而已。”余按:岷江从西来,汇为太湖,故曰分,写目前景象。第二句形容天气晴朗,湖水广大,自然佳句。唐牵强理解,可谓谬矣。第三句感景兴怀,日落秋远,水天渺茫,虽有吊古之怀,亦无从抑写也。细味“不知何处吊湘君”句,正是深于吊古之意,又重形容湖之广大莫测也。

  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乘兴轻舟无近远,白云明月吊湘娥。

  唐曰:“上用楚词语布景,下遂有湘娥之吊。逐臣托兴之微意也。”刘曰:“末句翻李白案。”锺曰:“二语不是翻太白案。‘白云’‘明月’四字,正为不知何处吊湘君下一注脚。”余按:贾诗不为不佳,而太白诗天然精妙,名世杰作,不可并论。结句雄浑,全首为之发彩。自余三句,不及远矣。又按:贾诗起承用楚词,锻炼无痕,风骨自然。转句亦自高韵。结句超乘而上,亦是名世之作也。但西施在傍,众嫔覆面耳。

军城早秋 严武 杜甫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刘曰:“气概雄壮,武将本色。”唐曰:“西塞早寒,故秋风始来,云雪已满。胡兵每以此时入寇,于是遣飞将追击,且欲歼之使无还骑也。”

  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

  刘曰:“形容胜气,可入凯歌。”唐曰:“秋者用刑之始,命将之时也,故分弓以射虏营,若果滴博之戍已散,则蓬婆之城且将夺之矣。”余按:二诗各臻其妙,严极雄健之态。杜乃优游不迫,蕴藉典雅,所以胜之一等也。且“玉帐分弓射虏营”,何等模写,对结苍古,非小家数可企及者也。又按:“严诗起结俱妙。”锺伯敬曰:“严武妙绝,交有奇情,诗有奇趣,想杜老不错,余谓杜公得严唱和,真正好对手。”

  右【诗体品】若干首,并载古人同时之作,折衷以臆见,质之知已云。

丹丘诗话 卷下

【诗评断】

  《文心雕龙》曰:“四言正体,雅润为本。五言流调,清丽居宗。华实异用,唯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8]含其润,茂先凝其精,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余谓:仲宣为兼善则不足,公干为偏美则有余。古诗之美,其唯陈思乎。含王吐刘,集而大成,无以尚焉。若夫宋人沾沾元亮,则亦不足与言诗矣。

  刘氏所谓“五言流调,清丽居宗”,此谓魏晋以后则可也,非所称两汉之谓也。余改之曰:五言温雅,质朴居宗。斯乃吻合耳。六朝崇浮华,刘论不足深咎也。

  后世例谓五言古诗为选体,严仪卿已非之,是也。夫选诗,时代不同,体制各异,安得混称乎?且《昭明之选》,冗而不精,而后人不得废之,岂以魏、晋以来诸家篇籍率属沦亡乎?

  李于鳞选唐诗,不可谓文无害也。尝试论之: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自是一代风格,奚得不取哉?七言歌行,太白间用长语,亦是其变化处,非英雄欺人也。李颀、王维七言律,雄壮流畅,固是绰然名家,然比之子美,则有间矣。七言绝,太白、少伯,乃鲁卫之政也。于鳞左袒青莲,非公论矣。亦唯人心如面,读破万卷,别具一只眼者,而可始与言诗已矣。

  唐无五言古诗,此固然矣,以余言之,亦小寃焉。唐人之才,无让魏、晋,但调颇驳杂,故不能超乘而上矣。而如子昂《感遇》,太白《古风》《书怀》,子美《羌村》《出塞》,高常侍《纪行》,岑补阙《览胜》等,下超宋齐,上迫魏、晋,胡元瑞谓之“六朝妙诣,两汉余波”,诚不诬也。

  拟古之诗,非难模剽,惟顾意态风神如何耳。故学诗至五言古,五言古至两汉,即大匠国工,莫不履冰战战焉。呜呼难矣哉,不袭陈言,独挈心印,超越六朝,追踪两汉,吾闻其语,未见其人。

  七言歌行,比五言略易下手,胡元端曰:“主拾遗,宾供奉,左中允,右嘉州。则沈雄秀逸,短什宏章,诸体悉备。至于千言百韵,取法卢骆,什一为之可也。”元瑞论诸体,斟酌众家,大率此类。呜呼,天实生才不尽,作者自苦,学到此境,真是扬州鹤也哉。

  五言律,盛唐诸家声律不谐者多矣,初学不可程式矣。谢茂秦曰:“子美《居夔州》上句曰:‘春知催柳别,农事闻人说。’‘别’‘说’同韵。王维《温泉》上句曰:“新丰树里行人度,闻说甘泉能献赋。”‘度’‘赋’同韵。此非诗家正法。章碣上句皆用翰音,尤可怪也。此方诗家多犯此法,故特表出之。

  七言律诸家所难。历下称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子美篇什虽多,惯焉自放矣。或曰:“历下之论若此,唐人之律体可知也。明人优然为之,其多者至千篇,少者不下贰百,岂明人之才倍蓰唐人邪,何其多也?余曰:不然,亦唯时使之然也。夫沈、宋始唱近体,篇什稀少,盛唐诸公继兴,大畅雅风,而事不专务,时具一体,乱离之间,篇籍易散,故太白之集仅存数篇,达夫之稿,止留几首。岂以此少唐人邪?假使摩诘、少伯、达夫、岑参生于嘉、万之间,则其所成岂出于边廷实、徐祯卿、吴明卿、徐子与之下乎?学者默识,莫敢议而可也。

  绝句之义,迄无定义,谓裁近体首尾,或中二联,恐不足凭。吾友宇士朗谓:“绝句者,谓一句一绝。律诗句句联排,绝句不然,故绝句对律诗之称耳。此说明白可据,古人末曾言及。

  古今诗话,惟严仪卿《沧浪诗话》断千古公案。仪卿自称,诚不诬也。其他欧阳公《六一诗话》《司马温公诗话》之类,率皆资一时谈柄耳,于诗学实没干涉,初学略之而可也。

  《沧浪诗话》之外,略可取者,陈师道《后山诗话》,虽其识非上乘,其论时入妙悟,故高廷礼《品汇》多收之,诗家最不可不读也。

《后山诗话》曰:“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杜子美《九日》诗云:‘休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中度世耳。余谓胸中度世,亦由力学中得。”

又曰:“宁拙毋巧,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魏文帝曰:‘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子桓不足以及此,其能有所传乎?”余谓:宁拙毋巧,宁粗毋弱,此是大乘中法语。宁僻毋俗,此傍坠魔境单偈。余易之曰:“宁俗母僻”,乃始合大道耳。毫厘千里之差,识者自知之。

  许彦周诮杜牧《赤壁》诗曰:“孙氏覇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余读之,方夜餐之顷,不觉喷饭满盘,因谓:假使牧之闻之,则必当捧腹绝倒矣。杜结句流畅婉丽,不涉理路,其妙正在阿堵中。“措大不识好恶”,彦周自言。

  杨用修曰:“崔颢《黄鹤楼》赋体多,沈佺期《独不见》比典多。以画家法论之,沈诗披麻皴,崔诗大斧劈破也。”可谓知言矣。盖沈诗巧密,律[9]诗开山;崔诗疏宕,古风遗调。崔气胜韵,沈韵胜气。二诗实难优劣。

  白乐天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顾况深称之,真佳句也,且蔼然其言,温厚和平,与夫诗为谶者异矣,宜公之长世也。

  韩退之云:“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余谓:昌黎砥柱衰运,超然复古,要之立宗之论不能不尔耳。杨仲弘曰:“诗当取材于选,效法于唐。”彦周曰:“昌黎此语,吾不敢议,亦不敢从。”有味哉。

  司空图《与王驾书》评诗曰:“国初雅风特盛,沈、宋始兴之后,杰出江宁,宏思至李、杜极矣。右丞、苏州,趣味澄夐,若清流之贯远。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刘梦得、杨巨源亦各有胜会。浪仙、无可、刘得仁辈,时得佳致,亦足涤烦。厥后所闻褊浅矣。”司空此论,可谓卓识矣。但时属衰运,调沿时流,亦可惜也。

  杨用修曰:“许浑《莲塘》诗,此丁卯集中第一,而选者不之[10] 取,他韦庄《忆昔》,罗隐《梅花》,李郢《上袭晋公》,皆晚唐绝唱,可与盛唐峥嵘,惟具[11]眼者知之。”余谓:此四诗,固铁中铮铮,要之不及钱、刘之调,何论其上?用修喜为僻论,岂具正法眼者耶?

  诗不可强解,不可浅解,唯优柔厌饫,久而乃得,此其真味。从来解杜诗者,数十百家,率皆措大,穿凿附会,谬妄居半,何足取哉!陶靖节“好读书不求甚解”,此真善读书者。余故谓吟诗不求甚解,此真善解诗者。

  两汉古诗,气象混沌,无迹可求,而岂枯淡无味之谓哉?梅酸李苦,自然天味,不假制造,各可人口。魏人质胜其文,继响两汉,但时露其才,颇出有意,比之两汉,觉隔一层焉。

  六言,诗人赋咏之余,篇什稀少,不足论述。唯王维《田园乐》,句法变化,典实古雅,最可师法。

  六言律,唐人绝少。《品汇》中才收数首。惟韩翊《送陈明府赴淮南》,典畅雅丽,甚可法也。盖六言律不难中间二联,起结最难,韩起结俱佳,故自濯濯。

  《洪容斋随笔》曰:“《皇甫冉集》中所载张继《奉寄》六言诗一首,冉酬之诗序曰:‘懿孙,予之旧好,祗役武昌,有六言诗见忆,今以七言裁答,盖拙事者繁而费。’冉之意以六言难工,故衍为七言答之。然自又有《小江怀灵一上人》等三篇,皆清绝可画,非拙而不能也。予编唐人绝句,得七言七千五百首,五言二千五百首,合为万首。而六言不满四十,信乎其难也。”余谓:六言固难,而未若七言之难。故六言庸工,可以藏拙;七言大匠,不可以掩瑕。宜唐人专精七言,欠工六言,有旨哉。

  斐迪《孟城坳》,词极古拙,寄慨不浅。刘须溪评云:“未为不佳,与王维相去远甚。”余谓:二诗属词不同,寓感各异,未易优劣。

  敖子发曰:“李太白《越中怀古》,韩退之《游曲江寄白舍人》,元微之《刘阮天台》,皆以落句转合,有抑扬,有开阖,此格唐诗中亦多不得。”余谓:落句转合最难,青莲结句用意入神,而更自凄婉,固是千古绝调。韩、元二公颇背当,行且意尽句中,趣乏言外,未可并论也。”

  何仲默曰:“右丞他诗甚长,独古作不逮,盖自汉、魏后,而风雅浑厚之气空有存者,右丞以清婉峭拔之才,一起而绰然,宜乎就速而未之深造也。”余谓:右丞古调固不能越唐调,而清空闲远比之苏州更觉自在,吾愿学之。

  古人论同时之毁誉,多过其实,未可即信也。李观论孟郊诗曰:“高处在古无上,下顾二谢云。”韩文公送序曰:“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夫郊诗清瘦古质,固是作家,然谓之无上,或称出魏晋,亦甚过矣。又,刘长卿尝谓:“今人称‘前有沈、宋、李、杜,后有钱、郎[12]、刘、李。’李嘉祐、郎[13]士元,何得与余并驱?”又杨炯谓:“吾愧在庐前,耻居王后”之类,亦皆不免轩轾焉。具眼者自知之。

  张子容《送内兄李录事归故里》云:“十年多难与君同,几处移家逐转蓬。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行人杳杳看西日,归马萧萧向北风。汉水楚云千万里,天涯此别恨无穷。”调虽稍弱,流畅清婉,亦佳作也。诸家之选遗之,大抵三唐诗选或失之宽,或失之严,读者无眩多岐,公为折衷,则庶几不负作者。

  韦苏州诗,以古淡矫俗,僧皎然尝以数解为贽,韦心疑之,明日又录旧制以见,始被领略。曰:“人各有长,盖自天分,子而为我失故步矣,但以所谐自名可也。”皎然乃服。余谓:此论有益于诗学也。盖才质异途,神用或别。“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大白不能为子美之沈郁。”各学其性所近,亦诗道捷径也。

  杜工部歌行,纵横变化,无容拟议,但晚年诸作,真率不采,似不成章者,亦是大家常态,学者当去其牝牡,效其神骏矣。于鳞称七言歌行惟子美不失初唐气格,纵横有之,亦唯谓其合作耳。

  刘贡父曰:“词人以‘也’字作‘夜’音。杜云:‘青袍也自公。白公云:也向慈恩寺里游,不可如字读也。余谓:大抵唐音与今音不同,后世字书亦多挂漏,熟唐诗者自知之。

  又曰:“欧阳永叔曰:‘知梅圣俞诗者莫如某,然圣俞平生所自负者,皆某所不好;圣俞所卑下者,皆某所称赏。知心赏音之难如此。’其评古人之诗,得无似之乎?”余尝投旧稿于一友人,索其赏鉴,友人素知诗者,褒贬最多,而余所得意他不加赏;余所厌弃,彼甚称扬。斯知赏音之难,古今无二致也。

  宋名家王荆公、欧阳公、苏东坡、黄山谷、陈简斋、陆放翁之类,格调气韵各自不同,比之唐人,共隔一大劫,何者?其才学识见为之祟也。夫文关气运,固也。宋虽不能混一宇内,太宗、仁宗之治,比美于汉、唐之盛矣,欧、苏诸公之文,并辙于韩、柳之古,岂气运之谓哉?亦唯学不得其方也。

  辛文房《唐才子传》,品骘颇有精理,其论诗题曰:“尝读选中沈、谢诸公诗,有题《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及《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及《田南树圆澈流植楥》《斋中读书》《南楼中望所迟客》《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等数端,皆奇崛精当,冠绝古今,无曾发其韫奥者。逮盛唐,沈、宋、独孤及、李嘉祐、韦应物等诸才子集中,往往各有数题,片言不苟,皆不减其风度,此则无传之妙。逮元和以下,佳题尚罕,况于诗乎?立题乃诗家切要,贵在卓绝清新,言简而意足,句之所到,题必尽之,中无失节,外无余语,此可与智者商榷云。”余谓:此论精当,可以为立题程法,然唐人命题,不必尽善,未称此言。但明李献吉、何仲默、李于鳞、王元美数公,手自兴复千古盛运,洗涤后世陋态,简洁精当,不烦繁冗,乃始足称此言矣。具眼者自知之云。

  明诗继唐,只伯仲之间而已,然流派最多,故易眩人。有初、盛,有中、晚,而又非若唐诗界限堑然。大抵李本宁、胡元瑞之俦,已入中唐樊圃。袁中郎、锺伯敬、谭元春之徒,深坠晚季疆畛,甚者传薪宋人,诗道之衰甚矣。陈卧子、李舒章之徒,唱义辟之,而力微任大,不能挽回,岂不惜乎!

  明诗之选,数十家互有长短,唯陈卧子选,颇中肯綮,而率取平淡流畅,未满人意。余欲裁定补删,有志不果。

  胡元瑞评论唐诗,的白精确,无以加焉,但于明人颇阿其所好,与夺过实,后学慎简择之可也。

  胡元瑞每抑济南而扬琅琊,陈卧子偏排弇州而专推沧溟,要之偏重一隅,非论笃也。余谓于鳞不如元美之博大,元美不如于鳞之高华。

李舒章曰:“元美诸体似不甚长,惟七言律之妙,华动富溢,掩映时辈,不愧宗工。”夫诮琅琊以诸体不甚长,冤哉!琅琊而不长,则长者几希。

  弇州《咏物》六十首,体格卑卑,中、晚色相。于鳞《华山》四首,整练沈浑,千秋绝调。而元瑞谓:“于鳞四首之内轨辙已窘,元美百篇之外变幻未穷。”冤哉!

  起句之难有二:壮伟者易粗豪,雅淡者易卑弱。名流哲匠,自古难之。惟弇州诸起句镕天然于百炼,操独得于千钧,千秋绝技,殆难得而可学也。今略摘之左方,令初学法效之。其壮伟典丽者:“赤日浴沧海,青天横岱宗。”“西来天地坼,无恙大行城。”“洞庭八百里,春波正渺茫。”“玉镜中天挂,金波大地流。”“十万嫖姚骑,纵横大漠旁。”其雅淡韵度者:“岂必在丘壑,居然无俗尘。”“洗却侯家态,胡牀仅薜萝。”“莫问除书意,风尘彼一时。”“不辞杯酒醉,山水尽君操。”

  老杜多用天地、乾坤、日月、风雨等字,句句有法。于鳞、元美最长善学,变化入神,今时之人,漫用无法,便是仿颦,不堪其丑。

弇州兄弟,最推明卿。余谓:明卿沈著流畅,间入中唐,惟醇乎醇者,止济南而已矣。

  李献吉七言绝句,拟少陵者甚多,质朴古拙,各自逼真,亦一种风调。宗辕文诮不成章,不亦冤乎。

  元美《国朝诗评》,鉴裁精彻,譬喻典丽,今姑举其数家。曰:“何仲默如朝霞点水,芙蕖试风,又如西施、毛嫱,无论才艺,却扇一顾,粉黛无色。”“李献吉如金鹚擘天,神龙戏海,又如韩信用乓,众寡如意,排荡莫测。”“李于鳞如峩眉积雪,阆风蒸霞,高华气色,罕见其比,又如大商舶,明珠异宝,贵堪敌国,下者木难火齐。”余谓:“王元美如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变眩百怪,终归雄浑,又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瓌妍,夺人心目。”

  吾邦物茂卿先生曰:“于鳞于盛唐诸家外,别构高华一色,而终不离盛唐。细视其集中一篇一什,亦皆粹然,不外斯色,所以为不可及也。元美一身具四唐,随年纪相升降,可谓奇事矣。”余谓:李王二子得物子赏音,吐气泉下矣。

  王敬美曰:“学于鳞不如学老杜,学老杜尚不如盛唐,何者?老杜结构,自为一家言,盛唐散漫无宗,人各以意象声响得之,政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成而为柳为韩,吾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弟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 余谓:旨哉斯言也!近物子首唱明诗,海内向风,夫人诵法于鳞,而争事剽窃,神韵乃乖。“青山”“万里”,动辙盈篇,纷纷刻鹜,至使人厌,岂谓之善学邪?余常诲学者曰:“善学于鳞者,不肖于鳞。”听者莫不骇然,或疑或惑,而余自以为知言。假使王敬美听之,则必欣然莫逆耳。

  右【诗评】若干条,亦唯为蒙士启一、二尔,读者勿笑其鲁莽云。

  古今诗话何限也,其拙于自运而口唯善言之者,严、高二家是巳;其巧于自运而口亦善言之者,王元美其人也。然彼善知者,口不能言,诗曰:“维其有之,是以似之。”故州《言》,《丹丘诗话》,犹善言其似者也,何言其不能言者哉。

 1 宽延庚午冬十一月

  友人 林义卿

校点记

[1]“缓”原文及训读文皆作“宽”。

[2]“秦”原文作“泰”,据训读文改。

[3]“颃”原文作“顽”,据训读文改。

[4]“韵”原文阙,据训读文补。

[5]“杜”字,原文及训读文皆阙。

[6]“兢兢”原文作“竞竞”,据训读文改。

[7]“字”原文作“宇”,据训读文改。

[8]“夜原文及训读文皆作“度”。

[9]“律原文作“建”,据训读文改。

[10]“之”原文及训读文皆作“知”。

[11]“具”原文及训读文皆作“巨”。

[12] “郎”原文及训读文皆作“朗”。

[13] “郎原文及训读文皆作“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