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论


太宰春台著

  【解题】


  此书虽叙述了自唐、虞、三代、汉、魏六朝,到唐、宋以下历代诗歌之沿革,而其著作之本旨,在于论明诗之所以似唐诗而非唐诗,特别以批评李于鳞为主眼,论明诗徒学唐人口吻,缀缉餖飣成章,宛然剪彩之花,虽灿烂照人目,而无些生气,就中详述李于鳞最中此病。【附录】揭示徂徕所编《唐后诗》中所载于鳞诗,摘发其纰缪。著者太宰春台之小传,见本《丛书》第三卷诗话《斥非》之解题。

  夫诗何为者也?诗出于思者也。人不能无思,既有思,则必发于言;既有言,则言之所不能尽,必不能不咏歌呻吟,以舒其壹郁。故古者谓之歌诗,言可歌也。扬子云曰:“言,心声也。诗者,言之条畅者也。”一曰:“诗,志之所之也,人苟有志,诗以发之。”古人燕飨赋诗,皆所以言其志也。故赵文子曰:“诗以言志。”此之谓也。昔在尧之时,《康衢》《击壤》之歌,作于民间。在舜之时,《庆云》之歌,作于朝廷。此等虽不载于六经,可谓歌诗之始也。“元首”“股肱”之歌,君臣相戒之诗也。《五子之歌》,兄弟之怨诗也。此等载于《尚书》,明示来世,其声调直与“二雅”同风,“三百篇”已胚胎于此矣。殷人之诗未闻,唯《商颂》五篇,附于周诗之末,仅存其遗响云。文王《拘幽》,作于殷季。箕子《麦秀》,夷、齐《采薇》,并作于周初。此等虽不列于“三百篇”,然皆风雅之正调也。至于四诗“三百篇”,则太史采陈于前,仲尼删定于后,天下之诗蔑以加焉。其辞温厚而不慢,质实而不俚,方正而不角,的切而不刻,纡余而不回,委曲而不琐,华丽而不浮,俭素而不陋,美而不谄,刺而不隐,怨而不怒,爱而不私,其义极乎天下之中正,故古人以为义之府。是以燕饮赋之,论说引之,皆所以达其志也。周人之诗可谓盛矣。然自文、武至孔子之时,五百有余年,而其所删定诗仅三百余篇,不可谓多矣。问其作者,则自周公之外,家父、吉甫、孟子等于所作诗中自称其名,明白甚矣,其他序家唯言某人作,而不详其姓名,大抵王国公卿大夫士庶人之作也。至于“国风”,则多里巷男女之诗,而诸侯夫人士大夫之作亦有之,序家亦多不详其人云。大凡古人作诗,皆必有不平之思,然后发之咏歌,不能已者也,否则弗作。是以古时作者不多,而一人不过终身一、二作而已,其余诗人之名无闻,此古诗之所以不多也。“三百篇”之外,歌诗之见于传记者,如晋士蔿《狐裘歌》,宋人《于思讴》,鲁人《狐骀诵》《鸜鹆谣》,郑人《子产诵》,冯驩《长铗歌》,齐人《松柏歌》,此等皆“国风”之余响,特无章数耳。迨至周季,楚人屈平始作《楚辞》,而四诗之体一变矣。其辞重复冗长,稍使人厌,后又一变为赋,其辞专务夸大,多言繁缛,虚语文饰,读之使人生奢汰淫逸之心,实文章之一大厄也。荆轲《易水歌》,项羽《陔下歌》,汉高祖《大风歌》,戚夫人《黄鹄歌》,此等为辞短简,调近“风”“雅”,亦唯无章数而已。武帝《秋风辞》,则《楚辞》之体,非古诗之调也。汉人长于赋,短于诗,《郊祀铙歌》《安世房中歌》,皆异于四诗之体,唯韦孟《讽谏》效二雅,而小变其体,苏、李二卿五言之制,一变“风”“雅”,而为后世诗家之祖。班姬《团扇歌》,始效其体,他不多闻耳。东汉人亦不作诗,唯张平子《四愁》七言之制,始构新辞,前无古人。迨至建安中,曹孟德、子桓、子建,父子三人皆好诗,一时应、刘诸子辈起,赠答唱和,公燕从军,人各有作。五言最多,四言次之。

  三代之后,诗盛是时为始也。自是厥后,天下分而为三国,为南北两朝。南朝诗盛,甚于建安中。其诗,一人常数百篇,一篇常数百言,其风与世变移,自质之文,自厚之薄,自伟壮之纤媚,自宏丽之猥琐。降至陈隋,萎薾不振。唐人始制律体,诗盛度越前代,至于以诗取士,近体之制,后世取则焉。体虽异于四诗,然风雅之致宛然可观矣。然一代之诗亦有盛衰,识者取其盛者而用之云。宋则诗衰甚,人皆学唐而不得唐,义理之学害之也。元人之诗如宋人,而时有佳焉者,极而变之渐也。明则诗盛,虽唐不及,国初即有诗人辈出,刘伯温、高季迪,乃其先进巨匠也。其后李献吉、何仲默,始倡复古,文章之道大振。其于诗也,自古风乐府,以至唐诗,莫不摹拟,皆至其妙。迨于李于鳞、王元美者出,愈益研精,殆无遗憾,一时徐子舆、吴明卿之属,为之推毂。明诗至是大振于千古,可谓盛矣。然余尝观三代之人不作诗也,其有作诗者,皆有思者也,无思不作。故孔子一生不作诗,唯其去鲁而歌,见于《家语》;临河而歌,见于《孔丛子》,是一时感慨之发耳。七十二子未闻有作诗者,盖无思也。两汉人亦不作诗也,其有作者,苏、李、枚氏之属,仅仅可数耳。自曹氏父子好作诗,乃不待有思而作。魏晋以后人,多效曹氏所为,所以其诗甚多也。唐人作诗之多者,莫如杜子美,次则白乐天是已。然子美好纪时事,所以有“诗史”之称也。乐天亦好纪时事,而不及子美之雅驯,徒以常语矢口为诗而已,虽多至千首万首,亦何足观哉?唯《长恨》《琵琶》二歌行较佳而已。子美虽称“诗圣”,然终于此耳,一生更无他事业,则亦犹二王之终身于书,顾长康之终身于画,不免为曲士,何望不器之君子乎?他自李巨山、韦延休、苏廷硕、张道济之属,虽富于著作,然其诗则不多。李太白、王摩诘虽有诗名,然其作不及子美之多,且唐人之诗多漫兴无题,因事而发,所以有自然之妙也。宋元则不足论。明人之诗其多数倍唐人,且如与人赠答,唐人不过一、二首,明人多至十余首,寡亦不下数首,言尽而意不给,故多用事填塞,摭唐人成语而缀缉以成章,其巧在飣餖,篇虽多,无复异味。李于鳞最有此患。王元美曰:“三首而外,不耐雷同。”诚哉!余尝谓:盛唐诗如上林、宜春苑中花,异种贵品,灿烂照眼;中唐诗如富人名园花,虽不及上林、宜春,亦各有奇观;晚唐诗如野草花,虽不足悦目,犹有自然采色。此皆天造,不假人工也。明诗如剪彩之花,虽亦灿烂照眼,然无生色,人工所成也。此岂不然乎?凡唐诗,工拙皆有生色,出乎自然也。明诗则不然,强作也。夫周人有事赋诗者,歌“三百篇”诗也,未有临事新作者。魏晋以后之人,有事则作,异于古人也。古者造士,进士必于学。唐以诗取士,异于古人也。唐人虽有事则作,犹未多作。明人则务多作,又异于唐人也。子美虽好诗,未始拟作“古乐府”,不独子美,凡唐人多然。明人好拟作“古乐府”。夫“古乐府”不可拟作者也。且如《汉铙歌》《郊祀歌》,其辞不可读,其义不可晓,何以拟作为?余惟拟作“古乐府”,犹画鬼神也。其肖其不肖,谁识而辨之?假令其肖,将焉用之?又如古人歌诗,及古时童谣,皆当时因事而作者也,试使其人过其时无其事而复作,则不能矣。而千载之下,如之何其可拟作之乎?徒取其言之似而摹其韵调,忽见之则肖,奈其无生色何。于鳞拟作“古乐府”,以汉营新丰,而鸡犬皆识其主家喻之。喻则似矣,然鸡犬特识其人耳,如无其人,则何有于其家哉?拟作“古乐府”而无生色,与无人之室何以异哉?余故曰:乐府、古诗、歌谣者,不若使古人独步于宇宙,何劳心力以拟之乎?凡拟作始于晋人,而盛于明,此亦明人之所以异于唐人也。夫诗者所以言志也,其本出于思,无思何作?故古人不作诗。魏晋以后人多作诗,至唐滋盛。唐尚未甚多,至明极其盛。所以诗多于前代也。夫至言不在多,如鲁哀公诔孔子,仅数言耳,哀死之情溢于辞。晋宋人作诔,见于《文选》者,每篇数百言,读之不见其哀。明人之作哭诗挽辞,累篇不下十余首,否则长篇数十百韵,如元美哭于鳞,排律百二十韵,冗长可厌,而无以见其哀。诗辞至是,岂不伤“风”“雅之实哉?《易》所谓躁人之辞多者,其此之谓乎?夫唐人太白、子美皆终于诗人,明人于鳞、元美好弄文辞,至死不倦。于鳞五十七,元美五十四,终身读书而不晓六经之旨,不知圣人之道,名为文士耳。于鳞呕出心肝而死,元美卒事浮屠于小祗园而终焉,俱无功业之足称于世,岂不可悯哉!余尝为此愤懑,好古君子盍小省焉。

【诗 论 附 录】

  余尝谓:荆轲一刺客也,临别而歌,其辞仅两句;项羽一猛将也,临死而歌,其辞仅四句。夫此二歌者,风清调高,不为奇语险辞,而千载之下生色不变。今讽咏之,可以想见当时气象,岂不妙哉?试使后之诗人,焦心思索七日七夜,无能得焉。是知至言不在多,多言无实,不可不戒也。昔者菟道僧喜撰善和歌,其歌二首,一曰吾庐,二曰树间。世之所传唯此二首,而他无闻也。然撰歌二首,可以敌他多作者之千首万首,则不可谓少也。他人徒多作,至于千首万首,而不及撰歌,则所谓虽多亦奚以为者也。杜子美虽称多作,然若《秋兴》《咏怀》、杂诗,重篇叠章者,盖非一日所为也;赠答、敍别、游宴、赏咏、欢乐、悲哀之诗,一时兴感之作,罕有重篇叠章者。盖诗者歌辞也,且如与人离别,送者当酌酒而歌,送者非一人,其诗岂宜重篇叠章哉?若人皆重篇叠章,则恐歌者倦、听者厌,是失惜别之情也。故凡一时临事之作尚短简也。明人则不然,苟开口辄重篇叠章,要在斗其才,去温柔敦厚之致远矣,鄙哉!余少不好明诗,老而滋甚。徂徕[1]先生选明诗,而名以《唐后诗》,中载李于鳞七言绝句三百首。先生谓明诗以于鳞为至,于鳞七言绝句无首不佳,故载之最多。纯谓:于鳞所为唐诗非唐,而七言绝句为甚。因而暇取《唐后诗》,就先生所选而指摘于鳞七言绝句之瑕疵,以示童蒙如左。

  于鳞《寄袭勗》曰:“白云湖上白云飞,长白山中去不归。”又,《酬殿卿》曰:“白云湖上华阳山。”又,《和答殿卿》曰:“白云湖上北风寒。”又,《袭生绯桃栽》曰:“白云湖上酒家春。”又,《促殿卿之宫》曰:“白云湖上酒家春。”又,《楼上》曰:“白云湖上白云还。”

  1于鳞言“白云湖上”者六,皆在起句,内不换一字者二,雷同甚矣。“白云”二字,于鳞所好用,集中诸诗,往往有之,殆乎臭腐。“长白山中去不归”者,偷唐宋延清语。彼云:“蓬莱阙下长相,桐柏山头去不归。”司马承祯以道士为天子所尊礼,在朝之人皆善视之,及其辞而归山,朝士送之,故延清言承祯归后朝廷之士将相忆不措,而道士则浩然归去,不复回顾,如无情者然,故曰:“桐柏山头去不归。”“去不归”三字,承“长相忆”三字,语乃有味,结得有力。于鳞取之以为承句,则去不归三字无所当。且以古人结句为承句,失造语之体。譬如断旧偶人之足,以为新偶人之手,岂成体哉?

  《送殿卿》曰:“相逢谁是眼中人?”又,《送子舆》曰:“不是眼中人渐少。”

  杜子美诗云:“眼中之人我老矣。”“眼中”犹言座上、目前。于鳞取而用之,意不的切。

  《送刘户部》曰:“君自扁舟似李膺。”又,《留别吴舍人》曰:“君自楚人谙故事。”又,《怀子相》曰:“君自平生称国士。”又,《和答殿卿》曰“我自能怜华不注。”又,《为刘伯东题王母图》曰:“客自金门侍从才。”又,《寄元美》曰:“君自客中听不得。”又,《送殷正甫》曰:“帝自垂裳拱玉京。”又,《送右史之京》曰:“身自楚臣谁不识?”又,《挽耿蠡县》曰:“知君自是神仙令。”又,《答赠沉孟学》曰:“君自神仙谁不见?

  于鳞用“自”字一法,“君自”最多,造语虽小异,而句法大同,又殆乎臭腐。

  《送吴郎中》曰:“草色秋迷彭蠡泽,不知何处吊番君。”

  此末句偷李太白语。彼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湘君者,舜妃也。俗说舜巡狩崩于苍梧,妃慕之自投于湘水。后人祀以为湘灵,又号湘君,又号湘妃,即《楚辞》所称湘夫人也。凡古人之死可悯者,后人吊之,如湘妃、屈原是也。故太白因游洞庭湖,欲吊湘君也。番君者,吴芮也。芮者,秦楚之际之豪杰,归汉而封长沙王,传国数世。当时诸豪杰,唯吴芮为令终,则芮之死何吊之有?于鳞偷李语,而以番君换湘君,虽于送姓吴者的切,然事实不当。释皎然《诗式》所谓“三同之中,偷语最为钝贼”者,于鳞有焉。

  《席上鼓饮歌》曰:“风色萧萧易水寒。”

  《荆轲歌》云:“风萧萧兮易水寒。”萧萧,风声也。于鳞用荆轲语,去“兮”字,而加“色”字,“萧萧”岂风色哉?于鳞此句,“色”字成瘿瘤矣。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萧萧”亦风声也。戴幼公诗:“萧萧枫树林。”亦然。

  《送子相》曰:“江上春光好赠谁?”又,《九日同殿卿登南山》曰:“只今秋色好谁看?”又《东村同殿卿送子坤赴选》曰:“如今白璧好谁酬?”又,《送右史》曰:“处处淹留好为谁?”

  杜子美诗云:“中天月色好谁看”,于鳞效子美,用“好谁”字云“春光好”、“秋色好”则似,其云“白璧好”、“淹留好”则不似,比之杜诗,见其不如也。

  《于郡城送明卿》曰:“汉家迁客几人还?”又,《寄吴明卿》曰:“古来迁客几人还?”

  王子羽诗:“古来征战几人回?”于鳞效之,造语两寄明卿,而其末句同语相侵,亦可笑矣。

  《寄茂秦》曰:“谁惜虞卿老去贫,平原食客一时新。怀中白璧如明月,何处还投按剑人。”

  凡绝句以写情景胜,不尚用事。于鳞此诗,一篇四句,每句用事,繁剧甚矣。且白璧玉也;明月珠也,曰白璧如明月,造语误矣。

  《秋日东村偶题》曰:“五柳青青醉裹春,那能长作折腰人?情知纵酒非生事,昨日罢官今日贫。”

  此诗全似宋人。

  《和答殿卿》曰:“白眼风尘一酒巵,吾徒犹足傲当时。”

  此一、二句非唐诗之调,只是宋诗之下调。“吾徒犹足傲当时”只是平常言语,非诗语也。

  《寄怀元美》曰:“谁将匹练吴门色,哭作燕山五月霜。”又,《挽王中丞》曰:“白马只今成过隙,千秋匹练曳吴门。”

  峡中有五味国鼎者,才子也。谓予曰:“于鳞绝句非唐调。”因举此二诗三、四句而曰:“此似谜语。”予亦不能诘。

  《寄元美》七首,《挽王中丞》八首,《汝宁徐使君》十首,《寄吴明卿》十首,送殷正甫》十首,《送右史之京》十二首。

  此皆太多,其诗大抵多用故事,饤饾成章,非以写情胜者,徒斗才而已,岂

  绝句本色哉?比之唐诗,见其实不如也。

  《戏赠张茂才》曰:“自爱花枝掌上红,蛾眉如月绾春风。须知粉黛随时变,多恐张郎画未工。”又曰:“张郎新制合欢衾,醉拥红颜烛影深。别有洞房双玉妾,吹箫自和白头吟。”又,《戏柬张茂才》曰:“罗姑春酒百花香,潦倒张郎自不妨。为问君家三妇艳,今朝若个画眉长。”

  张敞为妇画眉,本非美事,今于鳞因茂才姓张,数用是事以为戏,然猥亵已甚。诗曰:“中冓之言,不可道也。”赵文子曰:“床笫之言不踰阈。”于鳞之言,可谓踰阈矣。

  《送徐汝思》曰:“天涯明日故人疎,莫向樽前叹谪居。”

此一、二句,以句法言之,宜为三、四句。

  《送子与》曰:“北风吹雪雪漫漫,雪里题诗泪不乾。”

  岑参诗:“雪里题诗泪满衣”,又云“双袖龙钟泪不乾。”言一身龙钟,双袖泪不乾也。今于鳞剽窃岑两句合为一句,但云泪不乾,不言何物不乾,是不成语也。岑二诗两句各自成义,于鳞诗一句,乃不成义矣。

  《得徐使君所贻王敬美见赠答寄》曰:“博物张华不易逢,十年京洛少从容。当时未得丰城剑,已识云间陆士龙。”

  此诗徒记故事耳,非绝句本色也。

  前题,又曰:“弱冠文章满帝城,偶因家难负平生。”

  第二句不似诗语,只是常语。

  《早夏示殿卿》曰:“长夏园林黄鸟来,百花春酒复新开。主人把酒听黄乌,黄乌一声酒一杯。”

  蔡蒙斋《联珠诗格》所载宋人之诗多似此体,唐诗希有。末句声字独平,亦为声病。

  《送潘令之邯郸》曰:“春满邯郸十万家,若为潘令斗繁华。请看如玉丛台女,岂让河阳县里花。”

  “春满邯郸十万家”,句法如末句。送县令而言女色,非讽教之正也。虽用潘氏故事,然不可训已。

  《山斋牡丹》曰:“中有柴桑令尹家。”

  渊明柴桑人,为彭泽令耳。柴桑令者何谓也?令尹,楚官名,柴桑令尹未闻也。

  《过殿卿山房咏牡丹》曰:“国色宫妆倚槛新,一樽堪自对残春。即令解语应相笑,何必看花定主人。”

  此诗意义难晓,诵之亦无味。

  《戏问殿卿止酒状》曰:“昨夜春风吹酒香,牀头瓮瓮菊脂黄。当墟笑杀如花妾,底事垂涎若个长。”

  三、四句丑甚。

  《止酒》曰:“五柳先生漉酒巾。”又,《谢俞仲蔚寄箪》亦曰:“五柳先生漉酒巾。”

  岑参诗:“世上浮名好是闲。”古诗律诗皆有此句,唐人他未见同语重出。于鳞诗同语重出者多。

  《送右史之京》曰:“春光明日是长安,杨柳青青傍酒寒。也自道君为客好,那应犹作故园看。”

  此起句亦如末句,三、四句不可晓。

  《重寄伯承》曰:“才说长门人便老,黄金无赋买春风。”

  陈皇后以百金买相如赋,黄金所买者赋也,非买春风也。今云“黄金无赋买春风”,是不成语也。安有以赋买春风哉?

  《答右史》曰:“上苑繁华此一时。”

  此一时者,孟子之言也。于鳞取而入绝句,恐非当行也。

  《早春寄吴使君》曰:“从他白发病中生,浊酒宁知世上情。”

  此首句亦如末句。蔡希寂诗:“逢君貰酒因成醉,醉后焉知世上情。”于鳞取蔡结句为第二句。蔡结句承第三句而言乃有意味,于鳞上无所承,而以浊酒换醉后乃无意味,且用此为第二句,句法亦非其所宜也。

  《简许殿卿》曰:“玉函山色倚嵯峨。”

  嵯峨,高貌。山色倚嵯峨,不知何状。此五字亦不成语也。

  《和聂仪部明妃曲》曰:“天山雪后北风寒。”

  李君虞诗:“天山雪后海风寒。”于鳞偷之,以“北”字换“海”字而用之,亦偷语钝贼也。

  《九日》曰:“黄花白发病中新,壁上常悬漉洒巾。九日空斋似寒食,更无风雨亦愁人。”

  于鳞《送刘户部督饷湖广》第五首锦帆南入楚云重,江上遥看衡岳峰。落日苍茫秋不断,青天七十二芙蓉。”予谓:于鳞绝句,唯此一首全不用事,而气象飘逸,造语宏丽,直可与太白、右丞颉颃矣。次则《九日》之作,得绝句之体,胜他诸作。唯“漉酒巾”用陶家事,犹可厌耳。凡诗家用故事,不浑融则成套语,套语则人皆知之。于鳞诗用套语者多,所以不及唐人也。又按:于鳞有所好用字,曰“风尘”,曰“白云”,曰“白雪”,曰“意气”,曰“文章”,曰“风流”,曰“五马”,曰“五云”,曰“授简”,曰“褰帷”,曰“倦游”,曰“君自”,曰“好谁”,曰“吴门”,曰“梁园”,曰“承明”,曰“淮阳”,曰“吹台”。此等,于鳞用为套语。时人以于鳞多用“风尘”字,呼曰“李风尘”云。予谓:于鳞用“风尘”字固多,用“白云”字亦多,呼曰“李白云”亦可。王元美曰:“三首而外不耐雷同”,非虚言也。

  《春兴》曰:“自泻金波满玉盘,使君沉醉不为难。新駄二七如花女,又向春风—笑看。”

  于鳞嗜酒善饮,往往见于诗中,其有止酒之诗者,盖病酒也。观此诗,则见其好色呕血而死宜矣哉。

  右略举于鳞绝句之巨疵,其微瑕姑不问也。绝句如此,律诗亦可知也。律诗虽不厌用事,然于鳞之用事乃套语耳,故可厌也。于鳞之诗既如此,他诸子之诗从可知也。呜呼!向使徂徕[2] 先生不死十年,必见明诗之可厌,不复好之。纯非敢违先师而立异说,昏愚偶见明诗之大异于唐诗故也。不知世之好诗者以为然否耳?

【校点记】

[1]“徕”字,原文及训读文皆作“来”。

[2]“徕”字,原文及训读文皆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