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送别》,弘一法师李叔同传世之作,《城南旧事》主题曲,一首勾起我“城北旧事”的歌。
共和国诞生在即,腐朽不堪的国民政府溃退台湾,去留一时成了一些国军官兵的艰难抉择。和父亲同在西郊飞机场服役的二舅却跃跃欲试,决意和他的小伙伴漂洋过海去体验一把全新的生活。在母亲的满面泪水中,这位时年16周岁的青年独自随大部队而去。留下来的父亲骤然转身,成了一名没有职业的赋闲人。这个最初以满腔热血投笔从戎浴血抗日的燕赵汉子,此时像个被历史的巨浪摔打得懵头转向的弄潮儿,四顾茫然。我们的三口之家在新旧社会更迭的巨大变革中,一时没了生计。
困顿之时,伯父招唤我们过去同住,那里还有伯母和过继给他们的胞姐。可耿直倔强的父亲哪里肯轻易放下他那宁折勿弯的身段,迟迟不肯,哪怕是手足之情。结果是,秦琼卖马,子胥吹箫,生存法则让昔日壮士陷于空前尴尬:我们的小家在风雨飘摇中勉强支撑了一段时日后,还是不得不暂时走进伯父的那座独门独院。
伯父的独门独院套在一个大杂院中。大杂院位于火车站以东接近东闸口的地方。它北依陇海铁路,南接环城北路,两路之间坐北而朝南。出大院南门横过环城北路跨上对面的一条人行道,眼底是破败的城壕沟,沟底水边杂木凌乱荒草萋萋;迎面是满目疮痍的明城墙,垮塌和洞穴的蚕噬随处可见。高墙里边,是3000多年间历经无数辉煌与坎坷的西安古城。
大杂院里有一个很大很深的炸弹坑,据说与附近一个叫“豆芽坑”的均属那段被侵时代的记忆:当年山西沦陷,日寇盘踞黄河风陵渡觊觎西北重镇西安,潼关军民隔岸阻击抵死防守不教敌人度雄关,敌机便隔三岔五从空中进犯向地面狂轰滥炸。
围着那个让人触目惊心的战争伤疤,拐弯抹角,周边放射状挤满了从大饥荒和战乱中挣扎过来开始各种营生的小家小户,连大坑底部乃至缓缓而上的坡岸上,也高高低低零落着遮风挡雨的窝棚。这些住户多系河南人,基本是扒火车沿陇海线陆续逃出的难民。他们背井离乡,死里逃生,群聚于此,一时间让河南口音成了秦地大院的主旋律。颇具多元传统开放意识的唐都后裔们在拮据之时宽厚地接纳了他们。他们则与广布三秦各地的河南老乡众口一词,将身边凡操陕西口音者,一律称之为“此地人”,委婉道出自己的寄居身份。
说起这种文化现象也堪为奇迹:很难想象,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传媒极不发达的非常年代,是哪位智者首先产生了这种文化自觉发出了这第一声?而它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得以普及让流落各地的老乡统一了口径?问题是,这种文绉绉的众口一词让当时未谙世事的孩子们普遍犯了难,他们不明白“ci di”这两个古怪发音的真正含义,索性囫囵吞枣,多在识文断字之前误将其理解为“西安”二字的专用别名,及至日后离开西安移至他处,又听长辈针对那里的人也口出此言,便立时目瞪口呆…… 唉!一声“此地人”,深含流离失所者寄居的酸楚,竟也让那种酸楚徒生了一丝让人哭笑不得的风趣。
伯父的小院可以称之为大杂院里的特区。它位于大院的最南端,进大院南大门贴南墙径直向东一条胡同,里边格式一致的独门独院一家挨着一家,伯父住顶头最后一户。胡同人家比不得毫无隐私可言的赤贫难民,通常深藏不露,家家大门紧闭,也少有外人涉足,加之解放伊始杂院墙外的环城路上人声寥落车马稀,这里就成了一处偏于一隅的清静之地。虽然比起城里边南院门一带商贾名流的深宅大院,无论是恢弘的整体气势,还是精巧风致独具匠心的局部构筑,这里都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过是一排被土墙围着的普通民宅而已,但较之其身后大片五花八门高低参差的棚户区,还是有点时下集别墅、公寓为一体的小区中别墅群的范儿。
伯父的那两扇大门里边可谓简洁空旷至极,偌大一个院子,既没有大户人家所常见的照壁、花坛、葡萄架、石桌凳等装点,也丝毫看不到寻常人家的杂物堆积,一尘不染的黄土地面光溜溜的,连棵小草都不见,迎门无遮无拦横着一间长长的上房,东侧一排厦子房与之成犄角之势。
长长的上房里格局与院子一样简洁明快,不是常见的那种门设正中的一明两暗,而是门偏于东侧,整个一个大通间,由于过于纵深,尽管朝向很好依旧光线偏暗。里面的家具简单到尽是生活必须几乎无一多余,考究而不奢华,色泽与式样也都彰显着让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庄重。由是,满屋子的殷实阔绰笼罩着一种莫名的军容整肃的严谨。最具代表性并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寥寥无几中一张由伯父专享的欧式铜质单人高背架子床。因为在某个反映战争年代的影视中曾经闪现,其威严与尊贵不言而喻。它就摆在一进门最显眼的地方,让高出地面两三个台阶的上房更显气派。而旁边与地面持平的厦子房的第一间,即是我和父母寄居的地方。
平心而论,主客房之别绝非好心的伯父有意而为,因为他不可能预测到有朝一日我们的进住。但是,屋里屋外冷冰冰硬邦邦,有家之名而无家之温馨气息更像是机关部队的眷屋氛围,加上耿耿于怀的寄居身份,不难想象原本就不苟言笑的父亲当时之心境,之脸色。
大人的情绪自然会影响到善于察颜观色的孩子。幸运的是,一个充满无限乐趣的所在磁石般吸引了一个小女孩的双眸 ,淡化了一院子的沉闷,抚慰了那颗惴惴不安的童心——这座独门独院里人迹罕至的后半部分。
推开隐蔽在上房与东屋之间通往后院的小门,静悄悄的围墙里热闹非凡:一畦畦碧绿碧绿的菜蔬整整齐齐覆盖着地面,一片片花丛姹紫嫣红,有几棵花儿硕大娇艳,甚是诱人,让那个幼小的生命第一次领略了满眼奇珍的妙不可言。
想此一生爱花如痴,爱到“不可救药”,莫不正是缘于那次惊艳的启蒙?
既然一见钟情,从此便被牵了魂儿似的老往那儿跑,何况还有蜜蜂蝴蝶与年长两岁的姐姐为伴,以至于后来与姐姐藏猫猫的时候,嬉戏的脚步无意中又探到了另一个秘密 —— 一孔窑洞。
窑洞隐匿在墙角长满花草的一小片空地上,砖砌的洞口高出地面,小心翼翼登上边沿儿朝里探望,层层台阶缓缓而下,伸向黑黢黢的有些吓人的未知。曾经被大人领着下去过,那是在极热的盛夏,里边并不太黑,有床、桌凳和些许零食。洞外烈日如火,洞里凉爽宜人,在那个既没电扇也没空调的年代,能躲在里边消暑纳凉着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多年后念及这些,总不免感叹讲究人家的别样生活。
但是突然有一天,联想到后边大院子中间的那个骇人的炸弹坑,恍惚中又若有所悟:难道它就不可能是一孔躲避空袭的防空洞么?
果然,一番资料查实,1937至1944整整七年的西安大轰炸中,钟楼警报频鸣,百姓闻风奔走,各找门路,能跑到围城一周几乎被掏空的城墙洞是最安全的选择。避之不及者,死伤街头时有所闻。于是,这种设在自家院子可随时进去避祸的洞穴应运而生,且并不鲜见。
再后来,又一个若非想象力极为超凡绝对难以意料的秘密愈发令人瞠目结舌 —— 当初的那座独门独院并不属于伯父,它是一所随国民政府撤退台湾的国军军官的宅第。该房主其时怀着对蒋政府反攻大陆不久重归的梦想,仓皇之中安排了一名文职属下居家看管。那位被委托者,即是伯父。
原来伯父一家竟与我们无二,皆是寄居之客!
再再后来的故事不言而喻,局定天下,一枕黄粱,泥牛入海无消息。那座小院在伯父的看管下支撑多年后,土崩瓦解于一次城市扩建,一个典型的寄居物语了结在时代变迁的如烟往事中,包括那孔让人临时栖身避祸的防空窑洞。
如今想来,这座院落的真正主人又何尝不是寄居客呢?我们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羁旅”苦味品咂得最透彻的,莫过于这位筑屋者。出走之前姑且不论,院中屋内非比寻常的布局摆设已足见其惶惶不可终日的寄居心态。出走之后,隔海相望,让他朝思暮想念念难忘以至缠绵终生的,除了留在大陆的至亲故园,必是这托人看管着的,座落在西安北城墙根儿的独门独院。恰道是:“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即便他客居台湾后又重获玉宇琼楼,锦城虽云乐,何如早还家?
我不止一次地臆想过,在两岸关系冰释后的一波波游子回归潮中,也许有那么一天,也许有那么一位“乡音未改鬓毛衰”的弯腰驼背的老者,茫茫然伫立在环城北路的护城河(曾经的城壕沟)边,面对着已经变成宽阔大道的那座大院儿的遗址和目不暇接的滚滚车流,该是怎样的心潮起伏思绪跌宕浮想联翩久久不忍离去呢?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进入晚境后多有走动,每每面对一座寂寞无主一派衰容的名宅大院无限感慨无限惆怅时,那个遥远的、飘渺的、如梦如幻却给了我真切感悟的寄居故事,总是如影随形浮上心头。人生如寄,得失自然,那是最早的、影响并指导了我一辈子的人生启迪,深深的。
2015年 杭州